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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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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清

蕭何把那些遞消息有意向購置鳥羽的人和他選的人定個單子, 遞到了琇瑩面前。

琇瑩彼時正在交接工作,他與張蒼陳長議著他未完成的事還有計劃。

“路已經通了,所有的民眾要用的物品重新降價, 我已經定好了,但你要根據時間情況調整一二。大型的礦產這些國家需要的,你都要自己打理, 不要放商人經營。各地的物資由秦商送遞可以, 但是防著他們溢價, 兼聽則明, 遇事多查,別聽他們一面之詞。”

“西域那些商人交給了大恬,那條路若是開辟出來, 你就鼓勵大商戶們往西走, 將我們的物資也給他們,讓他們多帶些水果, 蔬菜的那種種子,好吃的帶,不好吃就不要帶了。大秦未來十年之內一定會過去,齊魯那邊要建一個專門培養海軍的上學宮,匈奴那邊我意建一個專門搞外交的, 報紙已經登上了, 你盡量讓先生們多與學生們說,盡量多給好處, 鼓勵他們往那邊去。”

他又扭頭對陳長道, “朱陽先生大了, 農墨醫家的上學宮我也計劃了,在後一批, 你也可以先調人過去了。我不在,此事阿長多費心。”

陳長立馬起身一拜,“此臣職責所在。”

琇瑩點頭將自己定下的計劃都給了他們。

張蒼接過他給的一大本冊子輕問,“公子不在,陛下是否調人過來接替?”

一邊的陳長也是扭頭望向他。

琇瑩知道他們是做下屬做久了,總想著來個人領著。

但這次沒有。

他和阿兄考慮了半天,其實論這財一道,滿朝之中沒有幾個合適的,馬上都老到走不動路了。

所以只將蒙毅提起來做他倆的副職,琇瑩還特意撥了蕭何曹參到這邊。

“你倆該獨當一面了,我不在,大秦的財務部也能轉,糧食分發也能如我在的一樣有條不紊。”

張蒼嘆氣,“財務部不會被我搞砸了吧。”

琇瑩才不理他,他自顧自的說了布置,而後看起了玄鳥羽的單子。

張蒼湊過來看,便見到了第一位巴清,願出百萬金,她一人出手可抵底下百人。

真有錢啊!

琇瑩笑起來,他將前幾個巴渝的大商圈了起來,交還給了蕭何,讓他安排下午相見,蕭何領命退下。

他待蕭何走了這才支著下巴,與張蒼與陳長讚巴清道,“聰明人,她是被我拆得著急了,好不容易有機會見到我,願舍些家財,填飽我的肚子呢。”

張蒼輕頷首,“她不願再嫁,是不想分配利益。現在眼見公子要處理她們,自然著急。公子不必相見,且將她名字劃去,她一死,錢財收歸中央才好。”

在皇權之下,阿政碾死她猶如碾死一只螞蟻。

此言雖然是惡言,但並非是錯的。

巴渝原先因為處在秦楚邊境,秦國的歷代君王都是優寵有加,對於當地的豪門大族實行原有的管理辦法,允許他們擁有產業,部族和私人武裝。

這些豪族在這裏根深蒂固,各家聯姻,盤根錯節,猶如土皇帝。例如巴清家族的所在地枳縣,戶籍統計全縣人口5萬人。巴清家族的徒附家丁竟有一萬人,可見勢力龐大,隱成世族,更別提他們還有私人武裝了。

世族在獨權君王阿政和力主強政府的琇瑩的心中是不允許存在的。

即使以前他們如何溫和相待,現在一統,他倆便要合力撕裂他們。

所以前年,阿政便收繳地方豪強的私人武裝,將六國豪強貴富共12萬戶遷到了鹹陽。川渝地區的家主們也在此列。

那時,他在楚地趁群龍無首之際便開始提刀拆解了,把一塊的銅鐵鹽礦都吞了,現在基本上已經控制了大部分,他也未殺絕,留了些零碎讓他們重新拼湊。

唯有一樣,丹砂,巴清把著運用先祖積累下來的采掘制作丹砂的技術,遲遲動不了。

他是一籌莫展,所以商道不行,便行詭道。

他直接禁了民間朱砂,除了用來制作朱色顏料,治療疥癬等皮膚病外其他用途都禁了,學宮之中的實驗兔子被他餵吃丹砂吃死了十幾只,他就讓報紙立馬跟進,告訴所有人丹砂有毒。

一下子天下嘩然,然後一時之間,大秦的野生動物少了不少,據說都是吃丹砂亡故的。

誰要在宣傳用朱砂煉成金丹可以使人長生不老,他就餵他吃朱砂,天天吃。

他也不允許朱砂融成的水銀流通,除了他阿兄的陵以外。

也對,照李斯原來的設計,秦始皇陵地宮灌註水銀多達一百噸。

照他阿兄的德行,巴清又能撈上一筆。

可惜她遇到了從來不按套路走的琇瑩,琇瑩不光砍了李斯的提案,甚至不嫌事大,在報紙上寫不夠,直接在朝上展示了遇人不淑被人強餵丹砂,吃死的兔子一家。

他當時拎著一只丹砂吃多了掉毛的兔子,他一提,兔毛就掉了一半,好好的兔子成了斑禿,聞者傷心,見者落淚。

“李大人不信,我在你家裏也養一只,不要你餵,我差人去餵。”

李斯沈默,悄悄的看了一眼阿政,那眼中真的帶著幽怨。

至少阿政真真見了。

他裝作深沈,回望過去但沒理會半刻,又興致勃勃看琇瑩展示兔子的一百種死法。

這兔子毛禿得還挺自然。

後來李斯改了方案,改成銀的了。

琇瑩這次沒砍預算,還貼了一座銀礦。

大家都滿意了,就連為大秦人民健康辛苦一生的兔子一家都被琇瑩安葬在了學宮,感謝它們為科學所做的貢獻。

只有巴清的丹砂帝國悄然轟塌了。

她現在是見證了琇瑩的手段,不惜百萬金想著來琇瑩這兒求條生路。

攻守異形了,她沒防住,只能任人宰割。

“她僮仆千人,依附者上萬,私家保鏢兩千餘人,保不保得一方安寧不知道,但確實頗善經營。我不在,你與阿毅不善,蕭何曹參又太持重。”

“我原想招劉邦過來,可他油滑太過,你壓不住他。而今瞌睡送枕頭,她有經驗,善此道,邀她來幫你經營西頭的商路,是大好不過了。”

他口中是掩飾不住的讚賞,他是個平視男女,只看能力的主,可見巴清讓他滿意極了。

張蒼還有些憂心,“公子所言,她極有野心手段,只怕她攬下權柄,獨持西邊的商路。”

琇瑩還是在笑,眼眸卻烏深,看向張蒼,“就是有野心才知進退,只要你穩住,她會比你謹慎,只會等你的決斷。她而今的生意斷了,必會費心助力西境商路,保全家族威勢富貴。”

“你持身正,以禮相待,凡事多聽她的意見便可。”

他又囑咐了陳長幾句,才瞥了一眼張蒼,陳長見他倆似乎是有話單獨講,便是識趣退下了。

琇瑩見他走了之後才掃向一旁坐立不安的張蒼,他面如冠玉,耳朵都紅了,他實在是難以啟齒,良久才道。

“剛才阿長在,我不好意思開口。阿毅向來板正,我不擔心,倒是你,巴清她都六十多了,你可莫要調笑了。”

他瞥了一眼張蒼,目光和軟,口中卻是淩利。

“若被我知道,你的腿便不要要了。”

張蒼鬧了個大紅臉,“我也沒饑不擇食到這地步。”

琇瑩見他臉紅冷哼一聲,顯然是不喜歡他的風流作派。

“君子之能以公義勝私欲也,去把先生的《修身》多讀幾遍。”

張蒼嚅囁應是,琇瑩想起他那見母的小狗都要去勾搭兩句的性格還有娛樂小報上他壓都壓不下去的張蒼家中的鶯鶯燕燕便是生氣。

他揉了揉眉心,不由的規勸了幾句,“我非是要挑你的毛病,只是妻者,齊也。你得給家中婆姨些體面,莫要領姑娘回去了。若她們真有困難,你報官,大秦自有官吏安置她們。”

張蒼的臉已經紅透了,他輕聲反駁,“公子,你不解風情,那些都是我紅顏知己,愛是自由的,只不過是時不時過府一敘罷了。而且我妻每天忙著跟王夫人設計衣服,她也是自由。”

他在這方面和自己琇瑩兄長沒有話說,只有尷尬。

琇瑩無語至極,他難得爆了個粗口,“混帳東西,你妻不在,你子不在?你為子父,就是這樣為子作則,為家遮天的嗎?”

張蒼輕頷首,不懂他為什麽生氣,頂著無辜的大眼睛看他,“你別激動,也不定都是我子。像是玨兒,好像就不是。”

琇起抄起手中的茶盞想往他腦袋上糊,最後直指著門讓他出去。

張蒼笑開了,出了門。

他琇瑩兄長是正人君子,持身正大,潔身自好,以為誰都跟他似的清修呢!

大秦規定一妻,也是很少有官員納妾,畢竟工作很飽和,每天回家只想上床睡覺,所以琇瑩乍一見這種混蛋玩意兒,氣得仰倒。

但到底是他的私事,而且也沒違法,自己也管不了太多,最後只又道一句,“他混蛋!”

碩給他收拾東西,聞言無聲的點頭,張蒼先生就是個混賬,但是是個有原則的混賬,知道你情我願,沒強搶民女。

琇瑩生了會氣,起身給自己的侄子和侄女們準備五六年的生辰禮物。

“這是陰嫚的,這是王離的,這是扶蘇的,高的,將閭的,陳長家的小孫子,李由家的小女,蒙家那小子上次想要的小木槍也給捎上。”

他又點了十幾個名字,把他準備了很久的幾百份禮物,按著單子差人送過去,給張蒼家孩子的比原先的又重了三分,怎麽辦,他們阿父可以不靠譜,但是他這個伯父不能不靠譜。

他理好了禮物,才自己拎著酒和好咬的點心登門去拜訪已經致仕的姚賈先生。

姚賈見琇瑩過來,一點也不驚訝。

“公子來了,還帶了酒,哈哈哈。老朽今天快活!”

他好像老得特別快,好像也不過是二十年,他就從可以在朝中罵架三天,傳授他出使別國技巧的大無賴變成了現在這個眼眸雖然渾濁卻平靜的老人。

他眼角都耷拉了下來,牙也沒幾顆了。

琇瑩有些難過。

“先生知道我來。”

倒是姚賈用自己布滿皺紋和粗繭的手如同他少時一樣摸了摸他的頭,他今年二十七歲了,他自少時便掌大秦財務,已經是一個合格的輔臣了。

可他們這些老家夥眼中還是孩子,還是一個跌跌撞撞努力跟著陛下的小孩。

“公子啊,你近來瘦了點,你身體不好,得按時吃藥啊,生病的滋味可不好受。”

琇瑩偏過頭,給他倒了一盞茶,盈盈白霧間,姚賈捧起玻璃杯盞,想起了自己的當年,他眼中透著懷念和滿腔慈愛,化成了這些個諄諄教誨。

琇瑩垂下腦袋,他本來是想求他往匈奴那邊上學宮教授外交事宜,可到這裏的,他就不知道怎麽開口了。

先生老得走路都難,他不該麻煩呢。

姚賈對他的反應似乎是早有預料,又摸了摸他的頭發。

“公子常存悲憫心,若是曠達開闊些便罷了,可卻偏生敏感多思,情感細膩不願與外人道,若遇為難事常自苦自哀,猶豫不決。你既有求,何不相告?”

“你喚我先生二十載有餘,我幫幫我的小孫兒也是情理之中。”

琇瑩松了口氣,他輕笑,展袖行了一個拜禮。

“我請先生出山,教導匈奴的外交上學宮學生。”

姚賈拿著手杖,也不裝老邁了,他哈哈大笑然後就忍不住咳嗽起來。

“就等著公子你說呢,今年十月是吧,老朽去,老朽求之不得。”

琇瑩看他健步如飛,忽然覺得他的身體可能比他都好。

白擔心了,這老頭以前在梁國幹大盜的,身子好極了。

“先生真是太健康了,我本還擔心先生眼睛瞧不見,給先生帶了禮,現在先生倒像是容光煥發。”

姚賈聞言立馬坐了回去,將手伸了出來,輕咳一聲。

“近來是眼神不好了。”

琇瑩瞥他,然後不由笑起來,將自己袖中的老花鏡遞了過去。

“先生試試。”

姚賈確實是眼睛不太好了,看書總是模糊。這眼鏡上手後,倒是看得清楚了不少。

他一時之間激動,拍了拍琇瑩的肩。

“公子是好孩子。來來,今天高興,喝!”

琇瑩看著他那比拳頭還大的陶碗,嚇得退了一小步,連連擺手,但還是被灌了一碗。

他倒地之前,還在想,姚賈老小子,多久沒被允許喝酒了,跟他都能喝起來。

姚賈笑得得意,他自斟自飲完了琇瑩帶的酒,他帶著醉意戳了戳琇瑩的臉,“公子一杯倒啊,哈哈哈。”

琇瑩的酒來勁兒慢,但奈不過他喝得多,此時已經上了臉,他已經半暈了,大著舌頭高叫。

“誰家的小娃娃?長得真像陛下,怎麽我家娃娃沒長這麽好的面皮啊!”

說完就開始嘟囔他那跌宕起伏的一生,幹過梁之大盜,趙之逐臣,後來得遇陛下,也被賜過車百乘,金千斤,衣王衣冠,舞王劍,現在也能去教學生了,教以後出使西邊疆土的學生。

哈哈哈。

公子,從那邊的學宮始建,姚賈便想去了。

他平生沒什麽會的,就會出使。

他高談闊論,然後叭嘰一下倒在了琇瑩身上,鼾聲如雷。

琇瑩一下子被他在背上的震動驚得起身,然後手上也沒收住力,一拍小案,案榻了。

琇瑩連著背上打呼的老頭一起向前倒去,他剛受傷的手又被木紮了。

估計唯一的好事就是他被疼醒了,臉沒陷木頭堆裏。

他這一番折騰還沒給姚賈弄醒,反倒是把姚賈的家眷給引了過來。

姚夫人雖上了年紀,但是潑辣不減當年。

見琇瑩一臉呆,還有被紮的手鮮血直流,忙喚身後的人來收拾並給琇瑩請醫。

“我的公子耶,這天殺的,口口聲聲與我說,只與你商量事,未料竟是做出這等事來。”

琇瑩有點放空,見她的架勢,想給姚賈說幾句好話。

“啊,沒事兒沒事兒。先生是好意,我喝得也開心。”

他一說,姚夫人更氣了,她一邊翻看琇瑩的傷口,心疼地給琇瑩掃手上的木刺。一邊一腳踹在琇瑩後面呼呼大睡的姚賈。

“不要你喝非喝,天天喝,公子不能喝酒,還帶著公子喝。”

這一腳帶著風,琇瑩都替姚先生痛。

姚賈被熟悉的力度踹醒,下意識地蹬腿坐起來。

“我沒醉。”

然後就被給琇瑩撥木刺的姚夫人又給踹了一腿。

“遭瘟的,喝喝喝。”

琇瑩見姚賈眼都沒睜就開始求饒,臉上紅暈跟塗了一大坨血一樣,心道夫人威武,但還是坐起,勸慰道,“一些小傷,夫人莫要請醫了。”

他到底身份尊貴,被別人看到他受傷請醫,少不得姚賈難做。

姚夫人心領神會,給了自己身後侍女一個眼神,那女子跑了出去。

她又讓人把姚賈擡走並拿了傷藥,拉起琇瑩到一邊坐,又倒了一杯醒酒茶給他。

“招待不周,公子莫要見怪。”

琇瑩乖乖喝了,掂了一塊姚夫人遞來解苦的糕,在夫人慈愛的目光下很有禮貌的行禮感謝,“夫人很周到,點心很好吃,琇瑩多謝夫人。”

稱名不稱字,他的態度禮敬有加。

姚夫人拉著他的手,心疼地上藥,“難為公子還記得老身,你帶來的那板栗的糕餅甚是可口。”

琇瑩輕笑,鳳眼彎彎。

“夫人喜歡就好。”

姚夫人更是開懷,拉他要留飯。

天色還早,但琇瑩今日晚上還要去跟剛被阿政質留在鹹陽的巴清掰扯,便禮貌的婉拒了。

姚夫人笑著送他出門,並了幾鍋自己剛蒸的糕餅讓他帶回去甜甜口,又拿了幾瓶傷藥囑咐他的手要好好休養。

琇瑩又是應是,提上了糕點,然後爬上了碩早已等在門口的車,他微笑著與姚夫人道別,這才倚在車轅上,半瞇眼吹風。

他有點暈,沒見到碩的眼神有點不對。

“公子要不要進去?”

碩一邊駕車一邊扭頭問他,還眨了一下眼,示意他朝裏看。

陛下已經等候多時了。

琇瑩搖頭,他坐在車邊發呆,見了他眨眼以為他臉抽筋,還有點擔憂。

“臉無故抽筋是帕金森的前兆,我帶你先去找青邑瞧瞧,現在是小事,紮兩針估計就好。”

碩不知道帕金森啥意思,但公子都找青邑公主了,鐵定不是啥好事。

他於是也不替琇瑩打掩護了,直接讓他往裏瞧。

琇瑩呆呆的聽話往裏看,然後看見了一雙似笑非笑的眼睛,阿政沈聲問。

“巴清?”

“阿兄的耳目通天。”

琇瑩鉆進了車裏,靠在他身側閉目休息,他有些暈,所以不多說話。

阿政摸了摸他的臉頰,看見他手上的傷,也沒有說話,只徑自翻了他馬車旁側的書簍,想找些藥。

他最後只掏出了數百封信,他並未展開。

不必看,那上面的阿兄親啟已經說明了一切。

這是給他的家書。

鹹陽到百越,千裏之遙,五年之遠。

所以你寫了多少封?

他只見一書簍,便覺得窩心。

琇瑩從章臺宮醒來時,天色已晚,他的傷口已經重新包紮好了。

他見了右手,輕笑。

然後擡起眼見天色暗沈,下意識的擰眉揉眼,觀望外面。

“什麽時辰了?”

他蹬著靴子,隨意地披上外衣,將散開了的頭發撩起,一邊凈手一邊詢問守著他的侍人。

兩個侍人將簾子掛起,回道,“回公子,申時末,陛下說時間還早,讓您不必著急。”

琇瑩拒絕了侍人伺候,將外衣上的系帶綁好,又拿起了一根白玉簪把自己的長發紮束起來,腰間只綴了自己的私印,很平常閑適的打扮。

侍人見他穿戴整齊後,便拱手道,“陛下讓公子先過去一趟。”

琇瑩點頭,便跟著侍人往阿政處,他便見到了阿政穿著常服,用玉簪束發。

他生得高,眉宇間全是威儀,這估計是他最平常的裝束了,可還是讓人不敢直視。

有些人不需要華服美飾,他往那裏一站,便是人群的中心,群星的北辰。

“阿兄,要去私訪?”

琇瑩快步上前,輕笑偏頭問他。

阿政又笑了,他總是會在見到琇瑩時放柔面部的輪廊,總是笑模樣。

“朕,我要去陪公子赴宴。”

他改了自稱,已經盡量放下威勢,可他一張口,一擡手,便暴露他是天潢貴胄,並非常人。

琇瑩被他的話驚得快要仰倒,然後悟了關竅後趴在他肩頭大笑。

“阿兄怕我吃虧?不會的,巴清有求於我。”

阿政將他的頭挪開,“非,你若壓不住她,枉費朕多年教導。只是那巴清。”

他耳尖紅了,他難以對他的璨璨啟齒,但見到琇瑩疑惑的眼神,才勉強開了口。

“她雖守寡,但身邊男寵不斷。”

朕擔心你一個不查,被占了便宜。雖然他還是很欣賞巴清的,但與琇瑩沒法比。

她萬一輕薄在這方面單純的琇瑩,琇瑩都不會知道。

不行,他必須去!

琇瑩的眼已經張大了,他良久才找回了自己的聲音。

“阿兄曾下詔表彰過她是貞婦。”

貞婦,男寵,好像不搭。他是太久沒出門了嗎,怎麽感覺天下都是張蒼?

阿政皺起了眉,眉宇間全是對他的不讚同,仿佛在說你怎麽這麽封建。

“清一生貞潔,從一而忠,雖有男寵,卻未有改嫁,一心照顧孩子,打理家業,難道稱不上貞嗎?”

阿政托起他的手,放在自己掌心揉了一下,無聲的勸慰他,他難得說些長句,向琇瑩解釋道。

“朕不在意她有幾個男寵,做過幾個人的妻子,正如你所言,女子貞潔若看這些,那未免那過嚴苛。朕稱她貞婦只是希望天下女人可以效仿她,多考慮為膝下的幼子計一計,莫蹈你我幼時之痛。”

琇瑩聽完他的話,淚水盈在眼眶,一滴淚無聲的滑過面頰。

後世人說阿兄表彰巴清是想嘲諷趙姬不貞,其實不是,他對巴清的表彰只是因為巴清真的很符合阿兄對母親的想象。

性情剛毅,又幼子稍有憐愛,便是他阿兄期待的母親模樣了。他甚至不在意她與多少男子有染。

他受過傷,所以優侍幼子。

可萬一那些孩子是父母的負擔呢?

琇瑩搖頭,他認下了錯。

“是我太苛刻了。為妻為母,她確實配得上阿兄給的貞。”

她是一位與趙姬截然不同的母親。

“阿兄,抱歉,我忘了。你覺得讓小學宮在大秦境內收攏失怙失持的幼子,由國家出錢免他們吃苦可以嗎?”

琇瑩擦了面上的淚,問他的兄長。

阿政勾起了唇角,輕頷首,他寬慰他。

“大善。”

琇瑩輕笑,“阿兄多慮了,不必屈尊相陪。她還要靠我幫忙,如何會對我行不軌之事?”

阿政摸了摸他的腦袋,“朕想去。”

傻子,她當然不可能明面行此事,她會不會裝作無意去摸你手,會不會跟趙姬那樣用眼神輕薄。

琇瑩看著他阿兄鐵了心要跟他去,無奈輕嘆,

牽著他的衣角隨他一起出宮赴宴。

蕭何定下的酒樓前,琇瑩剛準備按習慣先蹦下去牽他阿兄,可是被阿政阻止了,他戴了面具先下了車,然後幫琇瑩撩了車簾。

“公子,到了。”

琇瑩心裏在陰暗爬行,但是在阿政的輕笑下下了車,然後無奈站在他身前,艱難的回了一句,“嗯。”

他阿兄往這一站根本不像來伺候人的,像是來讓人遷就的。

他與門前等候的劉邦等人打個招呼,阿政卻是連理都不理,目光越過他們,落到了門口讓侍人攙著來迎琇瑩的巴清身上。

“公子到了,我們列席入座吧。”

琇瑩輕笑,與她寒喧了兩句,才徑直往前走。

他身份最貴,在領頭先走,阿政便順勢擠開了想與琇瑩說些話的巴清,緊跟在琇瑩身後。

巴清,別以為朕沒看見你看見琇瑩時跟餓狼一樣的眼睛。朕的幼弟你也敢覬覦!

巴清被他一掃,下意識的後退一步,她見到琇瑩確實是眼中一亮,公子璨確實是名不虛傳,人如珠玉,華兮光耀。

她本想打個近乎,一會兒好商量,可是他身周的那侍人實在是霸道,身為侍人他不往後去,占了她的位置,架勢擺得他主子還大。她就往前走了一步,看她就跟看什麽臟東西一樣,真讓人生氣!

可是她卻不敢再動,剛才那一刻,氣息壓迫太強。

是她在川渝呆久了嗎?現在鹹陽的侍人都是這樣的嗎?

琇瑩覺得自己阿兄又離自己近了一些,他心裏嘆氣,這些人怎麽都跟張蒼一樣,見人就撩啊!

他們按位列席,阿政本應是要與蕭何他們一起列席。

但是琇瑩不準,他讓人給他的身側加了一席,重置一案幾。

這家酒樓是琇瑩與自家的庖廚合開的,平時他和阿政白龍魚服時也經常在這吃飯,庖廚和不少時新的菜色點心都是他定下的。

這當初建時,就是面向鹹陽高官們的,菜品貴,但花樣多又好吃加上包間隔音效果極好,適合聊私事,故而生意甚是紅火。

蕭何等人雖在這早早就定下席面,但侍者見是公子飲宴才開了頂樓,將他們引到阿政和琇瑩常呆的包間。

侍者照他倆往日的習慣點香,另一人便向主座的琇瑩遞今日的菜單子,阿政卻是見他拿單來很自然的伸手,他習慣了坐主位,一時習慣了,反應過來後便收回了手。

可侍人還是見了他伸出的手,順著手瞥見戴面具的阿政後怔了一下。

陛下在,公子坐主位嗎?

他有些疑惑一時不知道該給誰,琇瑩見他為難,便接過了單子,然後自然的將手中的單子放到阿政手上,“阿,你瞧瞧可有喜歡的,沒有再加。”

他下意識的喚阿兄,好在及時咽了下去。

阿政很泰然地頷首,翻看菜單,八風不動。

侍人松了口氣,而後禮貌的在旁等候。

蕭何怔然,此是何人,能得公子如此寵縱,與公子平席?

他身後的劉邦他們也是疑惑,他們都沒有見過阿政,唯一的盧綰還是只遠遠觀望過,所以一群人都是滿頭霧水,又怕看多了,琇瑩生氣,於是都默契的低頭。

巴清倒是爽利多了,這位琇瑩公子帶此人來又做出這等舉動有什麽深意?

她不由探看阿政方向多次,暗自分析,可越看越覺得這侍人眼熟。

阿政以為她盯著琇瑩瞧,賊心不死!

他有些煩了,回望過去,眼裏含著碎冰。

你在看朕的幼弟,朕把你遷去匈奴放羊。

她是見過阿政的,現在看見他回望的眼神,平靜眼底泛著睥睨天地,驕傲狂烈的光,一霎那之間,她魂不守舍。

陛下?

阿政不知道自己馬甲掉了,他翻了單子,不滿之極。

光挑大魚大肉,多用膏油,他幼弟本就食欲不振,現在吃完這頓三個月都不食肉腥了。

他睥了一眼蕭何,擰起了眉,這事做的不成樣子。

他將單子全換了,按照他和琇瑩的習慣重新點了新的菜,還饒有趣味的給自己和琇瑩挑新出的甜品。

其實沒什麽好挑的,他閉著眼都能知道哪個好吃。

這酒樓時時有冰,甜點花樣多,乃是在鹹陽城都傳遍的,但是哪一個他沒吃過,甚至有些點心,琇瑩為了迎合他的口味還改了甜度。

酥奈花,嗯,新秋的桂花款還沒撤下,梅花酒糟款的冰酥酪上次在宮中吃還行。

琇瑩見他饒有興致,也不著急,正襟危坐與巴清慢聊幾句,打個機鋒。

“阿兄時常在我面前念叨夫人性情剛毅,今日雖是初見,但也知兄長所言不虧,夫人風采不讓須眉。”

他不提玄鳥羽之事,直接挑開了今日這餐與玄鳥羽可沒關系,他後又搬出了阿政,表面友善,實則施壓。

巴清明白他是有備而來,但還是又悄悄的瞥了一眼阿政,阿政將單子定好,遞給了侍者,又囑咐先給琇瑩加一份龍井竹蓀湯。

侍者應是,立馬退下了,通程沒出太大聲音。

巴清了然,她今天的對手只有上首的琇瑩公子,陛下並不參與插手。

於是她頂著琇瑩周身的壓力,十分有商人風範,爽利大方的笑道,“蒙陛下深恩,我一山野老婦得居天子腳下,已是感佩於心了。今日又得見公子,實是三生有幸。”

四兩撥千斤,想跟琇瑩打太極呢。不過這話說得好聽。

阿政勾起了唇角,徑自支起下巴,閉目養神。

就是可惜,他的幼弟最不吃的就是這一套。

果然,琇瑩直接沖巴清勾起唇角,姿態優雅,像只是隨口開了個玩笑,“夫人往後常居鹹陽,日日都能見我,這般想來便是不止三生有幸了。”

他說完也不關心巴清反應,只低頭垂眸拿起湯匙舀了一勺竹蓀湯。

他阿兄給他單點的湯,得趁熱喝。

巴清見他態度,手悄然握緊了,雖然已經有心裏準備,但聽到一輩子囚在鹹陽的消息時還是莫名難過。

她的丹砂產業已經毀了,往後只能坐吃山空,她又回不了川渝主特大局,那麽她之一族要如何延續。

但她還得硬著頭皮重新挑個話頭,她是巴氏的家主,必須力求謀個生路。

她很快調整好情緒,捂嘴笑起來。

“老婦不光有幸得見公子,也有幸得見神鳥下凡。老婦年邁,人之將死,不瞞公子,若在有生之年得見神羽,死也無憾了。”

我願奉百萬金求公子指條生路。

琇瑩將自己的湯碗放下了,搖頭輕笑。

“夫人神采奕奕,何出老朽之言。匈奴已滅,夫人可知我兄長往它西邊一望,望見了什麽?”

巴清聞弦歌而知雅意,她是與那些西域商人打過交道的,聞言便拱手拜向王宮方向,高聲道,“陛下望見西域之城,地闊萬裏。老婦也見了遍地金,被公子一脈相連。”

琇瑩大笑出聲,招手讓蕭何把鳥羽拿來與她,“彩!”

他一動,似清雋的墨畫凝上了丹砂,一霎艷若桃李,鋒芒畢露,燭火明滅更是照得他的臉艷得驚心動魄。

面如敷粉,唇若施脂,轉盼多情,語言常笑。

郎獨絕艷,世無其二。

巴清看也未看那鳥羽,親自起身拱手施禮,她施得是女子禮,落落大方。

“打通西域諸國的商路,利於千秋,巴氏願傾盡全族之力助公子。”

她又轉首拜向阿政的方向,“助我大秦。”

阿政勾起了唇,接了她的禮,卻並未動作。

這是琇瑩的主場,他不會太多插手。

但巴清確實是聰明人。

琇瑩以為還要多掰扯一二,但巴清就是僅憑一兩句話便知道琇瑩的目的,見琇瑩拋枝過來,便果斷搭住。

不愧是阿兄都能承認能力非凡的人,聰明剛毅,魄力非凡,大膽但識情又識趣,舉止得體又颯爽。

她是一個合格的商人,合格的家主。

琇瑩為她折服,於是他雙手舉起身前的碧色纏花琉璃盞,輕笑溫言。

“夫人與巴氏的忠誠,我已知悉。我敬夫人,夫人且滿飲此樽。”

他舉杯,在場除了阿政以外所有人一起直起身子,雙手奉酒,敬了巴清一杯。

金樽同汝飲,敬重存吾心。

巴清避席伏豪爽的一飲而盡,與他一同笑,一切皆在不言中。

巴清得了琇瑩的肯定答覆,已決定將巴氏的除丹砂以外其他產業往西邊轉移,斷尾求生,巴氏未常不能重聚聲勢。

她立馬開口明日便命人將裝著百萬金的箱子擡到公子府上。

阿政含笑挖了一勺酥奈花,任由奶香化在口腔中。

百萬金與他幼弟一年經手的錢財相比不過是九牛一毛,可餵不飽他幼弟,巴清不會以為百萬金和他巴氏全力相助就是他幼弟的意圖吧?

嗯,桂花的沒有茉莉的好吃,可惜,這時茉莉還沒開。

菜已上齊,琇瑩對方的意圖已經摸清,巴清以為自己摸準了琇瑩的心思。

可惜琇瑩接下來溫聲軟語的幾句直球直接幹廢了巴清的春秋大夢。

他表示百萬金太貴重了,他如何能收。

又明面上像是建議,實則是施壓,他直接挑明了巴氏,他們要往西遷,必須要過一遍篩子。而後溫聲邀請她來財務部做顧問。

巴清的笑繃不住了,過他的篩,便是巴氏所有的產業都要見光,雁過撥毛。留她為官,她是官身再不能行商賈之事,這是鐵了心斷了巴氏的心脈。

可她能不答應嗎?

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秦公子璨碾碎巴氏如碾沙塵,她只幸爾他是個磊落君子,肯直言挑明。

她低頭,目光中有著一刻的狠辣,而後應了。

巴氏現在尾大不掉,一刀砍掉,未嘗不能破後而立。

好魄力!

琇瑩點頭,他將口中的羊排吃完,擦了擦嘴才寬慰道,“一位偉人說,不破不立,不塞不流,不止不行。而今夫人亦如此,以夫人的本事,一時的困境可困不住你。”

巴清忽的釋懷一笑,看向琇瑩的眼中帶著些許歡喜,“老婦謝公子吉言。”

有禮有節,舉止皆美的君子,何人不喜?

她拱手一拜,“老婦與公子相談甚歡,哪日老婦在家中擺宴,公子可一定要賞光一二。”

她怕琇瑩猶豫,又轉向劉邦他們,沖蕭何一笑,“這幾位小友也可到府一敘。”

阿政的雷達一下子報警起來,賊心不死!饞他幼弟!

他早知自己被巴清認出來了,於是也不隱藏身份,又掃了她一眼,眼中含著威脅,示意她適可而止。

那些人可以去,他幼弟休想!

他這像護崽兇獸的一眼讓巴清不由的一抖,她強迫自己回視,目光坦然。

陛下容稟,這種事都要講究你情我願。老婦不敢覬覦公子。

阿政面無表情移開了目光。

巴清立馬低頭,大氣也不敢出,心裏卻罵著阿政的掌控欲。

陛下,你可睜開眼看看吧。老娘今年已五十有三了,可啃不動你和你幼弟這樣吃人不吐骨頭的玉面殺星,況且老婦喜歡成熟的,不喜歡你倆這種小孩子。

這場飯賓主算是盡歡。

琇瑩與蕭何他們送了巴清下樓,阿政依舊八風不動,又吃起了冰酥酪。

巴清乘馬車離開後,蕭何等人才詢問出聲,“公子,那位是陛下嗎?”

琇瑩輕笑,他搖了搖頭,兀自上樓了。

眾人有些驚異,想舉些細節反駁他,卻聽見琇瑩不遠不近的一聲,“那是我兄長。”

那不是高堂上執要,四方來效的陛下,那是我愛吃微甜的點心的阿兄,也是知道我愛吃什麽的阿兄。

琇瑩上去時,杯盤已盡收了,阿政坐在原地,手中挖著琇瑩沒動過,在走之前遞給他的那碗酥酪,還在翻菜單。

見他來,便將單子給了侍人,要他坐到身邊,開口便是誇獎。

“今日琇瑩很厲害。”

琇瑩早已維持不住自己從容的假面,將自己的頭靠在他的肩上,無聲的依靠他。

“兄兄,她真的很厲害,有她在,我可以放心的去了。”

他不知道是什麽感覺,也許是不想離開,他只想下意識的向他阿兄放肆的撒嬌。

這一刻,他就放下了公子的擔子,他早已不是那個跟趙人打架,被咬爛了皮肉都不會吭聲的小孩了。他覺得累了,他就要他阿兄抱他哄他。

他掰著手指頭數他想讓他阿兄陪他做的事,“我累了,菜涼了,我也很餓。”

“阿兄可以餵我吃粥嗎?然後可以跟以前一樣半夜背我去看星星嗎?”

這個愛哭,會笑,喜歡撒嬌的璨璨是阿政廢了好大心力才養出來的,因為真的很愛很愛他。

所以他頷首。

“琇瑩想做什麽都可以,阿兄會陪著你。”

今天是阿兄送琇瑩的禮物。家書不通,你也要開心。

琇瑩輕笑起來,他笑著笑著,就哭起來。

“我浪費了好多時間,我真的很笨。”

紅豆粥被侍人放在案上冒著熱氣,阿政餵了他一口,“沒有,琇瑩很聰明,是我生平見過最好的幼子。”

琇瑩抹了一下眼淚,咽了下去。

多好哄啊,他一口粥就能讓你收了淚。

“我明日離開鹹陽,你千萬不要來送,好嗎?”

我怕見了你,再也不願離開。

阿政輕笑,如幼時一樣將他負在背上,“朕不送你,你會回來,便算不上離開。”

琇瑩的淚要掉未掉,他的話輕得只有阿政與風共享。

“你在這裏,我總會歸家。”

嬴秦的先祖,倘你們泉下有靈,便保佑朕的孩子,讓他平安康健,一切順利。

為了大秦,你們努力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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